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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与」关山月·许墨

发布时间:2023-01-21 07:47:48 来源:哔哩哔哩

- 壹 -

天子下旨封许墨为北疆监军的那日,她做了个梦。


(资料图片)

铺陈为梦的旧忆如今想来恍如隔世,遥远从前的那些日子也仿佛不再是她的曾经。

自梦中惊醒,她翻来覆去却再也无法入眠,于是戴上面具披着大氅起身出门散步。营中篝火如天上星子,夜风阵阵,带着北地特有的凛然之意钻入骨缝之中。她裹紧大氅深吸了口气,沿着营中的小路慢慢地走,偶有路过的巡营兵卒向她行礼问好。

那年清夏,曾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府一夕倾塌,全府上下皆获罪。宗族孩子们流落为奴为婢,成年的族人或死或永囚于天牢,唯独她,得了个生不如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念尔数年为国,不忍与尔加诸极刑。意以尔西疆诸多之功,罪不至死,着贬为庶人,流放南疆……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清晨雾露凝于草身,随寺人长声而颤了几颤,自草尖滚落碎裂。彼时她跪在正厅前的砖地之上,于一卷天子上谕前俯首。她的目光垂于眼前的地面上,待寺人念完,她深吸了口气,额头叩上青砖。

“谢陛下,隆恩。”

宣读圣意的寺人看着她的身影,眼底极快地略过一丝悲悯,“大人,此番若非陛下开恩,若是以大将军的罪名……您这条命,也是要随大将军同去的。”

她瞥了一眼寺人,淡淡开口,“所以草民已谢陛下隆恩。”

寺人再度叹了口气,却也没再说些什么,只躬身行礼后离去。

她没起身,反而顺势向后坐在地上,目光凝于正厅堂前那块字书龙飞凤舞的匾额,久未成言。身边随侍也跪于此,默不作声。半晌之后,有人脚步轻悄,一截袍角停在她身旁。她未动,那人倒是伸出手来扶她。她拂开那只手,淡淡说了句“我没事”,依旧坐在地上。

那人蹲下身来,轻声开口,“地上阴冷,久坐寒气入体,于你身体不好。”

她嗤笑一声,终于侧过头来看向来人,“许大人,稀客。平日里与我大将军府避之不及,今时今日倒是上赶着登门了。”

他没去理会她话中的阴阳怪气,只伸出手温声道,“先起来再说话。”

她打量着许墨递来的手掌,又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脸,半晌才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垂眼借力起身,“……多谢你。只是我如今已为庶人,大将军府旁人亦避之不及,你不该来。”

“即便朝中你父亲与我非为同系,但到底大将军为人值得敬重,谁也不愿见今日之景。何况……”许墨说,“你我原出自同门,我应来看看。”

她怔了怔,随后苦笑,“……是啊,你原也是我的同门师兄。”

那年父帅送尚且年幼的她上山拜师习武,于山间草屋之前,她初次见到许墨。彼时他亦年幼,一身白衣垂手立于老者身侧,在老者指着她说这是新来的师妹时,他才抬眼行礼,轻声开口唤她,“见过师妹。”而她怕生又易羞,在父帅百般拉扯下才小小地嗫嚅了声“师兄”。

虽说于师门之下的那些年相处甚欢,但自他们各自下山,又因为家父与许氏在朝堂之上立场不同,于是之后也甚少说话,故作和睦姿态,偶尔还会由一些不同的政见而在金銮殿上吵起来。天子倚重他们,但也乐见两位重臣世家的貌合神离,免去费力制衡之法。眼下,这位所谓的政敌,她的师兄,竟成了此时唯一肯来看看的人。但即便如此,到底也还是说不出那句“多谢师兄”。

自出师下山,经年而去,因着家族,因着朝堂,她也没再唤过他一声“师兄”。

而这一天,她的师兄,提醒了她先前从未想过的一件事。

“功高盖主,非贤臣所能避。”

星夜。

北地夜中略有霜寒,天穹之上一轮明月弯弯,星辰暗淡稀疏。

她悄悄绕到营中伙房,从架子上翻了一小坛酒出来,然后于营地之中找了棵结实粗壮的树,捧着酒坛单手翻上了枝桠间,翘着腿对月饮酒。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秋叶枯坠,冷风阵阵,不一会儿便吹乱了她的思绪,埋于时间的过去纷至沓来。

从前,她非驻守苦寒北疆之地的将士。身为大将军府的女帅,于朝中独一无二,她承父衣钵,与兄长一同镇守西陲边地,同犬戎交战。第一次随父出征前,曾有朝臣说她一介女子不宜从军,但天子亲允,就连老许相也说她是奇才。出征那日,城外马蹄扬起黄沙阵阵,她不经意间回首,却于高高城楼上瞥见一身白衣的许墨前来相送。胯下良驹的脚步慢了一慢,她笑了笑才缓缓回身而去。那次是大捷,她风尘仆仆随父回京,于城门口不远处再度见到那一袭白衣,心下喜悦,却也记着朝堂之上父帅与许氏不合,而没敢问过他。那夜也有一轮明月,星子也稀松色淡。她拎着小小酒坛悄悄爬上相府的外墙,在许墨的屋顶上对月独酌。那时她酒量不比如今,而入喉的酒也更烈些,她方饮了三杯便有些醺然。朦胧里,轻风拂面,有一道模糊影子也上了屋顶,于她身侧靠下,似是问了句她为何在此饮酒。她没作声,只当是幻觉,那人也不恼,反手拿了酒也开始饮。

那夜还有风,却不比如今的冷和凛。

她少时就喜欢在他屋顶饮酒。

师门之中禁酒,她有时下山历练,路过市集闻到酒香便会偷偷带回来一坛,然后等师父睡了,再爬到许墨的屋顶,与风月同醉。许墨一开始还用各种方式哄她下来,后来见哄不动也劝不下,索性自己也翻身上来,等着她喝完再送她离开。起初选在许墨屋顶上独酌倒也不是为着别的什么原因,不过是他所居的屋子顶上通风好,酒香只略略一停就散,不易被师父发现而已。可一来二去,她最后倒是习惯了,许墨慢慢习惯了。可惜,自出师下山之后,大将军府与相府在京中相隔甚远,而大将军与许相也是出了名的不合,除那一次,她同许墨便再无檐上同饮的缘分。

一阵阴风突然扑了面,她呼吸不畅,被酒呛了一口,忍不住轻咳好几声。

头顶明月依旧,但物是人非,无论是昔年贪饮天真的少女,还是后来意气风发的女帅,都已然成了时光中的一抔灰土,尽撒尘泥。

- 贰 -

她原是要被流放去南疆的。

出京那天阴雨绵绵,不过寅时她便被押送的兵役带出大牢。甫一出门,她便在不远处看到了许府的马车。有人撑伞立于车前,他衣袍色近苍筤劲竹,似要溶于濛濛雨幕之中,伞沿雨水如珠滚落,在他脚畔碎开。

似是听闻声响,他缓缓抬伞,与她的目光相撞。还没等他们开口,身旁兵役见状倒先上前了两步,“许大人,您怎么来了?”

许墨微微一笑,手中的伞轻轻一偏,将雨中的她罩在伞下。身旁的侍从将手中包袱递了上去,还偷偷往兵役手中塞了些碎银,“听闻故人今日出发,我来送送她。”

兵役连连点头,“原也是许大人的故旧……您放心,我们不会故意刁难苛待的。”似是怕许墨不信,他又压低了声音补了两句道,“兵部曾多受大将军荫蔽护佑,下官们也有曾于大将军麾下效力的。如今将军府蒙难,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

许墨没再说什么,只瞥了他二人一眼,颔首不语。

侍从笑道,“二位大人请吧。”

“那个……许大人不和姑娘多说几句?”兵役说,“时辰都是人定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不必了。”却是一直冷眼看着的她开口,甚至还往后退了退,退出他的伞下,“许大人时间宝贵,今日还要上朝,我不便耽误。”

兵役不安地看着她,又看了看一旁的许墨。许墨见状温声笑了笑,却跟着她的动作转伞,“听她的。”

兵役叹了口气,只得点头应了声。

她迈开腿,一步步地走着,足杻令她的步子多有不稳,枷拷沉重她却依旧昂首,仿佛还是那个横刀立马、傲然睥睨于阵前的女帅。许墨静静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缓行离开,半晌,也迈开步子跟在她身旁,向城门走出。

时辰尚早,街巷之中寂静一片,唯有她身上镣链脆响与雨水之声。

她犹豫片刻才出声,“事出至今,还未曾谢过许大人于朝堂之上为家父出言。此刻,又劳你相送。”

许墨摇摇头低声开口,“那日我说过会送你到最后,今日不过赴约而已。至于朝堂上的事……”他顿了顿,“本就并非坏事。”

她愣了愣,随后扯扯嘴角笑开。雨水几滴随斜风入她口中,舌尖一点冰冷无味,“……是啊,并非坏事。”

许墨一怔,明白她意为何,“抱歉,我并非此意……”

她摇头,没再说话,却默不作声地又往旁边闪了闪。

自她父帅领了大将军衔便不再亲率大军,而是久居京师将军府养老,她多往返中间,唯有兄长常年镇守西陲危地。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天子猜忌之心,落得如此下场。

雨水浸透她的草鞋,每踏出一步,冷意便重新浸入脚底,寒透她心。

从狱前到城门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城门口,兵役将文书交予城门吏核对,许墨便站在她身边,将伞举于她头顶。

“既已淋了,再遮不遮都一样。”她说。

“阿明在包袱里放了些祛湿除暑和蚊虫叮咬的药,南疆苦热,毒虫诸多,一切小心为上。”许墨举着伞的手没动,甚至又往她之处偏了偏,他低声开口说话,声音被雨声打碎,纵是她也听得模糊,“我查过了,与你同行的兵役皆是昔年受过你父亲荫蔽恩惠之人,想来不会过多为难。”

“……你这又是何必。”她苦笑一声,“天子将我流放南疆之意,纵使天下人不懂,许大人你还不懂么?天子之所欲,人力岂非可改。”

“若得侥幸,天高路远。”他说,“但望你能自己保重。”

兵役已核完文书文牒,于他们面前静候。

“多谢你挂念。”她深吸了口气,转身仰头看他,“许大人,若有来日还能相见,定当报答。”

许墨微微一笑,点点头,“好。”

原先她每次出征时,都能看到他立于城墙之上遥遥相送。往昔不过是不经意间发现的,一直也未曾问过他详实,但渐渐,相送也成了他们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她回头,便定能瞧见他。

那日他送她流放,头一次出城门后,她没有回头看。她知道他在,却不想他看出她半分情绪,只昂首扛着枷锁,脖颈挺得极直,一步步向雨幕深处而去。

雨随风拍在脸上,她眼中隐有温热,却终还是与雨水同葬。

她本以为要走上数年才能抵达南疆,又或是于途中劳死病亡。可后来刚出京郊三郡,准备渡河再往南下时,却被天子近侍拦在河旁,于是她才看到不远处的河面上只有一只小船。

天子微服出宫,于此地等候她到达。

兵役为她解了枷锁镣铐,她漠然上船,见了天子也没有行礼。一旁的寺人曾与大将军府亲厚,好意出言提醒,她却冷冷地看着他,依然故我。天子也不恼,只笑了笑,从幼时得大将军鼎力相助说起,讲他一路的不得已,最后又说自己的身不由己。

“……爱卿,你非蠢笨一窍不通之人,又如何不知朕意。”见她毫无反应,天子如此道。

她沉默良久后才冷笑一声,说陛下看错了人,自己确实蠢笨,不懂天纵英明的陛下是何用意。

天子微微一挥手,寺人从袖中掏出一卷上谕,命她跪接天子密旨。

她本心灰意冷,却不料这一道密旨让她在数月后隐姓埋名于北疆军中,行走军营时携御赐雪青鸮首覆面,成了天子直令的“鸮将军”,与原先镇守北疆的镇北将军一同,于北境长线上一东一西牵制方一统部落不久的北境狄人。世人何曾能料到,一朝没落的大将军府骄女、西陲镇军女帅,有朝一日竟再无姓名容貌,成了大面之后无人可知无人能识的鸮将军。

她躺在树上,手中端着小酒坛,有一口没一口地饮。

前些日子镇北将军身边斥候来报,说狄人东境似有异动,让她多注意些。京中天子得了消息,觉得该是与狄人大战一场之时,于是偷开驰道,粮草隐行。或是对她多有不放心,又封了监军押送粮草同赴她处。今日早些时候,天子的传令官来宣,不想那监军之人竟是朝中风头正盛的百年相府之后,也是她的师兄。

听闻似还是他自请为监军,而天子也有提拔历练之意,于是便遣他前来。

“……许……墨……”

太久没再唤过他的名字,此刻念来,唇齿间甚至都有些生疏。她脑中闪过自初次相见至她最后出京前有关他的一切记忆,却发现除了少年时于师门之中的那些年岁外,其余时候,他的身影极少。

百年相府许家公子于京中天下都负有盛名,不仅是宛如玉山松风的身形样貌,还有他一身为天下称赞的精绝才慧。她曾是因与他同门而欣喜,也亦有过遐想,但从来都不敢奢望任何,更遑论如今眼下。

此去经年,她与他之间唯剩将军与监军这一层,相互猜忌又不得不靠近的关系。

- 叁 -

许墨与粮草抵达大营的那天,她找了个由头亲自巡营,只为躲开与他那套客气又要恪守礼数的见面。待她巡营回来,方把牵着的马交给一旁的兵卒,还没转头便听有脚步窸窣,停在她身后。

“集贤殿学士、参知政事许墨,见过将军。”

听到声音的这一刻,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然后才转过身去,上下打量着他,故作淡定地开口,“久闻许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鸮将军过誉。”许墨微微一笑,“将军得陛下信任,此生有缘一见,实乃我之幸。”

“大人客气。”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从京城到这里路途遥遥,大人还负责押送粮草,一路想来也是辛苦。今日营中无他要事,不如大人先行休息,旁的等来日再议。”

许墨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似是想透过那层面具看出什么。他笑了笑,“今日确实有些劳累,只是我奉陛下之命领监军之职,还是先请将军带我看看此处为好。”

她点头,回答得倒利落,“也对,陛下之命重要。行,那请大人稍候片刻,容下官去换身衣服再来。”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扭身就往自己的营帐走去,看起来淡然自若并未在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走路的腿在此刻僵硬到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方挨到帐内,她下意识紧紧攥着一旁的桌角,另一手胡乱扯下大面,大口地喘气。眼角跌出的泪水碎在地上,滚入尘沙,几乎瞬间就消失殆尽。

多年未见,他风华如旧,只一眼便令她忆起昔年。

她换了身短打劲装,再三确认戴好了大面,才从帐内走出。许墨安静地站在帐外,垂手看着不远处。一瞬间,她恍惚着想起年少下山历练时他立于她门外的样子。

“劳大人久等。”她随手递他一颗北地柰果,“方才回来路上摘的,许大人不嫌弃就尝尝吧。”

许墨闻声转头,笑了一声接过,“路过营地附近的时候,看到了一片柰林。当时还想如有机会尝尝就好了,没想到和将军想到一处了。”

她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柰果就啃了一口,一边走一边含糊不清地答,“那真是巧了。”

许墨倒不讲究,也跟着咬了一口,“很甜,很好吃。”

她嗤笑,“若是天天吃也就不觉得好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将军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

“没什么,”她三两口吃完一只柰果,又摸出另一只来啃,然后漫不经心地开口,“许大人多虑了。你们京中之人都这般心思细,如此揣摩旁人随口一句的么?”

许墨没再说话,只垂眼默默跟着她走。

从前许多次,在她身后都能见到他,昔日年少于山下历练时如此,她回京述职出宫时他也如此。他的脚步声很轻,走在宫道上几乎微不可闻。那时纵然于朝堂之上她父亲与许家似是不合,但只要下朝之后他跟在她身后走路,她便依然觉得他们还如少时一般,无有分隔。

她深吸了口气,猛地转身,直直地看着他,问,“许大人,您要……要看下官营中何处?”目光触及他腰上佩的一块玉玦,心上一颤,她险些说不出话来。

许墨垂眸看她,“将军营中,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么?”

那珏曾是一块玉环。

昔年她初次奉旨挂帅出征,天子赞说我朝有女子如此不让须眉,是国之幸。于是亲赏了一枚玉环,以显天子之重。玉环以边陲属国进贡的墨玉为料,上细细雕了一只鸮兽,镶以赤红宝石为瞳,借先秦战神之鸟盼她凯旋。彼时她欣喜过头饮了许多酒,趁夜色晚风偷摸又爬上了许府的屋顶。许墨闻声出门来探时一把将她拉下,问及夜访缘由,她便拿出天子赏的玉环欲要转送给他。许墨没收,说是陛下御赐给她以扬威,她又只好悻悻揣回大将军府。后来一年于西陲战场,她夜袭时过于深入敌区而不慎重伤,士兵们将她带回大营时她身上盔甲已然破损,腰间玉环自然也不知所踪,只是不想如今竟在他腰间佩着。

那块缺口大抵是沙场之上碎掉的,如今也被用银精心做了包边,更显华贵。

“将军?”许墨见她走神,轻声开口唤她。

“嗯……?”她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从他身上的玉玦上移开,“许大人方才说什么?”

许墨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玦,“只是问将军的营中,有什么不能让我这个监军查看的地方。看起来,将军似对我这块玉玦倒是颇有兴趣。”

她转过头去,“没什么不能看的,不过是想着军营大了些,今日一日怕是看不完。”

许墨笑笑,“原先这珏本是故人心爱的一块环,只是不慎破了一处,才成了现在这般。”

她瞥了他一眼,“既如此,故人赠珏之意也是有趣。”

“并非故人所赠……”他轻叹口气,眼神定在她的面具上,“实乃故人遗落,机缘巧合才辗转落于我手。现在想来,故人唯剩此物于我,也是一种天意……”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将军同为行伍之人,大抵也识得我那故人。”

她心头一颤,故作镇定地问,“哦?那敢问许大人的故人是……?”

许墨看向她的眼睛。

“先大将军府嫡女,陛下曾亲封“昭平”的西陲女帅。”他慢慢说出她的名字,“你可认得?”

她沉默半晌,然后笑了一声。

“当然认得。奸臣之后,南疆罪民,不过如此。”

- 肆 -

“昭平”是她旧时封号,这些年便是许墨,也只能偶尔于心中默念。像这样说出口来,还是自大将军府出事后的头一遭。

那年西南叛乱,她于京中接天子旨意,领命平叛。三月后凯旋时,许墨得令入宫觐见,与天子和诸大臣商讨如何赏赐她。她原因大将军之故本就位高,再多实权天子也不愿加赏,于是诸臣提议加封号于她。这是朝廷对女将封赏的头一遭,在定封号时又无先例可循,一时都犯了难。他思忖片刻,讲了从前新莽朝时一位女子反莽的故事,天子欣喜,便借那位女子之名来封赏她。

故定“昭平”,可称女帅。

也算是他对她的一片心思,只是她从来不知。

在营中看过几处练兵所在便到了晚膳时候,她伸手招了一旁的随侍吩咐几句,就告辞先行离开。那随侍凑到许墨身边,十分客气,“许大人,营中饭食简陋,将军想着您或许吃不惯,便特地吩咐伙房为您单独开了伙。还请您移步营帐用膳。”

“既如此,劳将军费心。只是我一向不在吃食上在意,往后我与诸位同食同饮便可。”

那随侍点点头,“稍后下官会去和将军回话。许大人,请您跟下官往这边来。”

晚膳虽然已经是单独开伙做的,但北疆贫寒,到底比不得京中官宦所食的精细。许墨从不讲究吃喝,也不在意样式,只是在桌上看到几样他喜欢的菜色时略有些惊讶,“不想如今北地军中,也还能做出这样堪比京中的菜式?”

随侍笑着摇头,“哪儿啊,是将军特地吩咐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大人的口味。”

“将军倒是心细。”他说,“很合我的口味,还请你替我多谢将军。”

来之前,他只于朝堂和陛下口中听闻过“无名鸮将军”之号。前两年突然在北地边境大立战功,曾只率一骑精锐于北境东侧火烧了狄人粮草大营,当夜黎明之前,又趁乱取下狄人副将的首级,千里送回了京城。当时天子大喜,连下两道折子封了将军,食邑千户。而这位将军无名无姓,唯有一鸮首大面覆于面上,天子便封其为“鸮”,大赞鸮将军英勇无比。也由此,他与一众朝臣才知晓,北疆似是多了一位天子心腹。

他以前从未将这位不知名的鸮将军与她联系到一处去,即便他曾派人查过鸮将军的底细,也从未察觉任何。只是前几月,他暗中送去跟着她同行流放之路的人突然回了京城,一身狼狈地禀告说几月前发觉兵役押送之人似有不对,但当试图细查时,却遭人重伤。那人好不容易逃出,却因伤得太重而无法立时送出消息,拖了一阵子才能来禀告。彼时许墨便多留了个心眼,也送了人往北疆而来,但每次皆无功而返。故此,他才存了心思要来瞧瞧。虽天子看起来将鸮将军视作心腹,但也未将北疆门户全然交予鸮将军,甚至还将其拨于镇北将军麾下,令二人一东一西守北境大门。也是如此,天子才会在决意与狄人大战前派监军前来,而他也有机会上书自请。

从前都是猜测,直到他见到这位鸮将军,他的三分怀疑变成了五分。

经年而去,面前这位戴着鸮首大面的将军声音虽不比寻常武夫粗犷,但也沙哑得与昔年的她相去甚远。鸮将军身形比她要瘦削高挑,走起路来更是利落稳重,不似她当时的活泼,就连性子也差了不少。但硬要说来,这些都是可变之外因,声音或许有药,身形她还可长,性情在变故之后大改也都是可能的。他鲜少自信直觉,但见了鸮将军,他直觉这就是她。

自她流放,这些年他常做同一个梦。

那是她第一次挂帅旗出征、离开京城的场景。彼时京中大雪纷纷,片片似羽,淹没了她与亲卫前往京郊大营的马蹄足印。而他于城楼之上遥遥相送,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在一片眩目的纯白之中隐去,融于天地间。寒风骤起,将雪粉扬于天际,又与片羽同落。

最初是她流放那日,他吩咐了早起要相送,却一宿难以成眠。天将明时,倦意才姗姗让他入梦,但也很快就惊醒。那样的雪,足够抹去世上一切痕迹的风雪隐隐让他开始恐惧,似乎这一别,便就是从此一生都再难相见。

一夜无月,深云之下雨幕细密,敲得窗棂阵阵响。

那日他早早出门,穿了一身她曾说过好看的苍筤色袍,于雨中马车上等了许久。

许墨并非不耐等待之人,从前在师门之中也好,之后于朝堂政事上也好,他耐心十足地设计,等待沿着如他所愿的过程前行,最终到达完美结果的终点。他从来都如此,只是那天,他对这样的等待感到烦躁,时辰的走过活像是凌迟的痛苦。即便他在雨中跟着她行走,也无法消减任何。

于是他再于城门之上,冒雨相送。即便那些时日为了大将军府之事忙碌奔走,他已然染了风寒,不宜再着凉受风。

原先同为师门弟子时,她常常下山历练,于师父身侧研修策论的他不便出门,目送她欢快下山常怀羡慕。后来同朝为官,她身为武将,时常领命出征。虽与他相府所持立场有所不同,但到底情谊深厚,于是自她开始着戎装随其父出征起,他便屡屡目送她出京向远方而去,只是她从来不知晓。后来她独自挂帅旗领兵时,也是这样。

可那次不同。

她是流放南疆。

身为百年相府之后,他如何不知流放之人一路极苦,更何况她携满门亲眷皆无之心,身戴枷锁一步步往几千里外的南疆而去。其苦,难书。

许墨一边慢条斯理地用膳,一边想着方才鸮将军所言。

奸臣之后,南疆罪民。若是当年的她,定然不会说出如此的话来。她不认父兄之错,也知天子留她一命不过是忌惮来日,但若她当真是鸮将军……许墨突然失了胃口,搁下碗筷,问一旁的随侍,“不知你们将军同镇北将军可有计策了?”

随侍笑眯眯地,“回许大人,下官人微权轻,将军们的事下官不知道。”

许墨也不恼,也笑眯眯地,“那镇北将军在何处?”

随侍不为所动,“回许大人,下官今日也刚回营里,下官什么都不知道。”

许墨看他半晌,笑了一声,“知道了。”

- 伍 -

许墨记忆中初次见她,倒并非是在山中师门。

那年大将军府世子生辰,遍邀京中名贵之后,宾客中也有他。他奉父命前去相贺,却一时因贪看将军府花枝春色,不慎误入府院深处。

武将宅邸,不比清雅文臣府中大几进的院落来得讲究精致,院中一隅甚至所植花草也多有边地之风。他生于京中长于京城,自然从未得见如此之景。想着前院人多热闹,一向好静的他倒也不急着回去,遂又沿着小径边走边看。甫一穿过月门,他便听有细细啜泣之声,虽犹豫了一刻,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寻着声音过去瞧是怎么回事。

月门西,白墙之上一幅泼墨关山,下面蹲坐着一个小小女童,正环膝轻声啜泣。许墨见状往前了几步,蹲在女童前,低声问她要不要紧,还掏出了自己随身带的帕子。

女童闻声抬头,原先哭红的委屈脸在见到他的瞬间突变,许墨甚至能感受到从那双本应是孩童纯真的眼神中传出的戒备与警觉。他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女童开口,话音利落,“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将军府内院?”

他抿抿唇,“我是来为世子贺生的,只是方才不慎迷了路,还望不要见怪。”

女童依旧没有放松,“那你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月门,“门外听到了有人在哭,所以过来看看。”

“哦……”女童终于不再问了,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从这里出去直走,看到松树再右转直走就能看到正厅了。”

当时他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何哭泣,只默默地留了自己的帕子,便就离开了。生辰那日十分热闹,将军府世子于宴后领了他们前往京郊猎场围猎,他因着年纪小,坐于马上只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余光里,那世子怀中抱着方才他于内院所见的女童,也慢慢地跑马,时不时他还亲呢地和她说些什么。小小女童于高头大马之上不见半分害怕,反倒兴奋地左顾右盼。

不愧是将军府的女儿,彼时他这样想。后来于师门再次见她时,他脑海中顿时浮现的,就是那日她在兄长怀中扬起笑脸的模样。不过,她第一次上山拜师那天,看起来却十分紧张。她攥着大将军的衣角,小脸煞白,眼神中是不安与茫然。于是他率先开口行礼,说了那声“见过师妹”。

许是因着他的话,从此之后她便愿意与他凑在一起。

年少之时,她于山下历练时与同行的江湖中人学了饮酒,回到山上后抱着酒壶不愿撒手,被人念叨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搬出了她的父帅是如何酒后斩敌将于阵前的故事,活像个市井之中的无赖酒腻子。最后还是她的师父罚得狠了,到了年少叛逆期的她才答应往后不再恣意妄为。那夜许墨带了伤药去看她,见她身上那些斑驳痕迹不由得皱紧了眉,她却大剌剌地说习武之人已经习惯了。

“到底还是要多多留心。你身上伤得少一些,旁人也能更宽心一些。”他一边为她涂抹药酒一边说。

“师兄这算是在担心我么?”她歪了歪头,问他。

“自然。”他撩开她臂上长袖,烛火之下几条新伤看得人触目惊心,“这次下山你伤得更重,可是遇到了什么?”

她轻轻“嘶”了一声,咬着下唇摇头,待疼劲儿过去之后方开口回道,“只不过是偶然遇到了贼寇,幸亏二师兄反应快去请了官兵,不然麻烦就大了。”

许墨手上轻了几分,轻哼一声,却也没说别的什么。她打量着他的表情,趁机赶紧开口,“比起身上伤的痛,师兄,要是此刻能……”

他抬眼瞥她。

“师伯说了,不许。”

“哎呀,现在师父又不知道,师兄最好了……”一边说她还一边露出讨好的笑,眼睛一眨一眨的。

许墨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你啊……唉……”他从药箱底层摸出一只小坛子,“那便先说好,今日不许多饮,也不要让师伯发现。”

“嗯,知道!果然还是师兄疼我。”她笑着用另一只手托起小坛子,正打算用牙齿咬开封纸时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既然好不容易才有个品酒的机会,不如师兄与我一同?我有个好去处,绝对是你想不到的……”

确实也是想不到,她所说的好去处竟是自己的屋顶。

他屋顶之上有棵树恰好横了枝条过来,她翻身先爬上屋顶,再用手一撑就坐上了粗壮的枝干。许墨在门前仰头看着她娴熟的动作有些哭笑不得,夜风里无奈温声问她,从前是不是都爬到他屋顶上偷偷饮酒。她“嘿嘿”笑了几声,“师兄这里风景好,对月对星,而且又有清风能散酒气,自然引人前来!”

他笑着摇头,但也还是跟着上了屋顶树枝,坐在她身边轻叹一声,“馋猫。”

那时于他们而言,彼此只不过是同一师门下的师兄妹,京中朝堂之上的派系与党争与他们全然无关。而谁也不会去想,来日谁家是否会因功高震主而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山野之中,每日头疼的不过就是国法策论背得如何、拳脚功夫练得怎样。

仅此而已。

出师回京之后,他二人鲜少再碰面,话更是说不上两句。只是偶尔有时她于京中碰上什么值得庆贺高兴的日子,便会趁月黑风高拎着酒坛爬上他的屋顶。只要他听见瓦片声响,就知是她来了,然后从房顶拽下她来,在屋内陪她饮酒,吃些可口小菜。

送她流放那日是十五,月亮照例圆满。

深夜他独坐相府屋顶,开了一坛她曾送的酒,目光遥遥之处是她离京的那条路。

月圆人却缺。

他一杯杯地饮,有时喝得急了,酒液自他唇畔狼狈而落,他也顾不得抬手去擦。明月高悬,朦胧酒意之中,恍惚里他似是听见她问,十五皆圆月团圆吗?

今时,他用完晚膳,自帐中而出,仰起头来望漫天星子悬月。

又将是一轮望月。

目光从月上渐渐滑下,凝滞于主帅营帐,意味深长。

- 陆 -

此刻的主帅营帐之中,被集贤殿许大人来回揣摩身份的鸮将军正与镇北将军讨论三日后的计划。依天子之意,三日后大军需要出击狄部,稳妥起见,她与镇北将军决意兵分两路,由她先率精锐闪袭攻破狄人大王子所驻之帐,再由她麾下副将率军与她接应。而镇北将军则直接向西北而去,攻破另一营帐后,断王帐后路,最终与她之大军合二为一,包抄王帐。

定下基本的路线,镇北将军松一口气,笑道,“若是被许大人知晓你我二人背着他在此商议,怕是会惹了这位监军大人不高兴。前些日子我听说,这位许大人可是于朝中自请来的……”

她笑一声,“将军想说什么?”

“你小心些,虽说如今陛下瞒了天下将你调任至此,但保不齐他来了就能发现真相。”镇北将军叹道,“你用兵行事风格过于独特,又与他交情匪浅,连我都能看出你是谁,聪慧如他又怎好隐瞒?”

她倒神态自若。

“瞒住了如何,猜出了又如何?天子御诏在前,谁也翻不过天去。”

“那你对他就没有别的心思了?”镇北将军又叹口气,“自小我看着你长大,于我而言你也像是我的女儿。若你父帅泉下有知,见你今时也会心疼。”

她笑着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什么。转身收拾好东西与镇北将军一同出帐时,她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穹,“今时又快近望月,月月过得真快。”

镇北将军点头,“都说戍守辛苦,度日如年,但真到了这种时候,一天天也快得很。这几年中秋,于你而言,还是不过为好。”

她看着那一轮近镜悬月,心有波澜。

年幼时常听带她的阿嬷说,每年中秋月才成圆,所以无论身在哪里,都要在那一日赶回家中团圆,才不辜负一轮圆满之月。可后来她于山下历练时,路上听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于是心下存了疑惑,等回师门时揣了问题去问许墨。

许墨却找了一个寻常月份的十五,第一次主动拉了她上了屋顶,遥遥让她看清冷悬月,问她此刻是不是圆月。她点头,问许墨是不是先人记错了才会这样。听完,许墨笑了,耐心地给她讲朔望之分,说并非是记错,而是朔望没有固定的时辰,所以有时十五略缺十六方满。她又问,为何说八月十五才要赏月要团圆,这样一来岂不是月月十五都可赏满月。彼时许墨又笑一声,轻轻拉过她的袖子,问她有没有听过嫦娥的故事。那故事她是听过的,本想点点头,却又想听许墨再讲一遍,于是硬生生刹住点头的动作,改为摇头。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许墨的眼睛,但他还是温声从头讲了一遍,然后说因此人们想要团圆。

她心思没在故事上,只听他的声音便已觉快乐,直到许墨讲完,她才随便扯了一句以示自己在听,却不想这句倒把许墨问得一愣。她说,既如此,那七夕为何不如中秋一般团圆,牛郎织女有情人相隔两端,也是渴望圆满的。

许墨愣了愣,随后开口说如果她愿意,节日怎样过都是可以的,而总也有人愿意陪她一起按照她的心愿过节。她下意识问他愿不愿意,却在问出口之后才觉不对,当时就想溜走。许墨任由她逃,但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直到她回到自己屋前,才慢吞吞地说了声如果她愿意,他也愿意。

那夜清冷,却也格外温暖。她心头那点萤火辉芒,于他短短一句里燃成一场火,亦留一片滚烫的烬土。她说不清自己何时对许墨动了那般不同的心思,但却知道那心思绝非她应存的。大将军府与百年相府虽同为陛下肱骨,但也是陛下的心腹大患。以前她不能,以后更不能。或许将来,他也会拥有心仪的妻子,昔年藏于夜风山林中的隐晦情意,也终会散去。

这样想着,却听身旁镇北将军突然笑了一声,同时,她身后有一股轻柔的力量将她往前推了推。

“去吧。”镇北将军说。

她转头,循着镇北将军的视线往前看,只见有一人影立于清冷月色之下。

许墨一身与军中不相宜的淡色宽大衣袍,眼神凝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然后才缓缓抬步过去,“这么晚了,许大人还没睡?”

许墨温声开口,“将军不也没有休息?”他看向她身后,微微颔首行礼,“多年不见镇北将军,一切可还好?”

镇北将军“哈哈”一笑,“许家小子,上次见你还是几年前了,那时候你才这么高……”镇北将军抬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没想到现在都已经这么出息了……”

许墨也笑了笑,但没再说话。

镇北将军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必许大人跟鸮将军还有话要说,我就先回去了。”

她点点头,“许大人有何要事?”

“无事便不能同将军说话么?”他如此反问她。

“……许大人倒是清闲。夜已深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她就要走,却被许墨拦住。

“将军可是不欢迎我?”

“怎敢。”她瞟他一眼,心擂如鼓。

“那便好。”许墨微微一笑,“既然将军不讨厌我,今夜月色正好,不知将军可愿与我一同走走?”

她深吸口气,“明日还要早起练兵。”

“不会太晚。”

她没办法再拒绝他,只能点头应了。

夜色渐晚,营内除了夜巡的兵卒便再无更多人。他们并肩走着,恍惚里,她甚至觉得一如当年无二。曾几何时,他也于大内禁中与她并肩散步,甚至还应了她借微醺之时要他做自己帐中军师的话。

如今她不愿与他走得近。一来少时师门之中,师父曾就说过他多智近妖,在他面前,她多说多错。天子掌棋局,百年相府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同她父一个下场,她不敢拿他来赌。其二,纵然他知晓她到底是谁了又能如何?到头来因小失大,万一朝堂乱象再因她而起,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所以与其放纵心思,还不如小心稳妥一些。

只是到底是非同寻常之人,她努力克制,但还是难免生硬。

“北疆夜晚多寒,眼下的京中倒是还着夏衣。”许墨缓缓开口。

她默然,全无应和之意,只低头盯着靴尖走路。

许墨侧头去看她,“将军还是不愿与我多说。”

她垂眸,“晚膳可还合许大人胃口?军中简陋,还望许大人不要多嫌。”

“很合胃口。”他说,“若非确信我从前未见过将军,怕是要怀疑有故人在这营中了。”

“许大人的故人还真多。”她笑了一声。

“不多,称得上的唯有一个。”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他,那双眼眸盛出月色,摇进她心间缝隙。她故作淡定,“想必便是先前所说的昭平女帅了。只是许大人命不好,纵然怀念昭平女帅,眼下她去往南疆服苦役,想必此生也难相见了。”

“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准将来能不能再见呢?”许墨轻声道,“就如同谁也说不准,她究竟是从哪条路去的南疆一般。”

她看着他,“这么说,许大人倒是清楚她行路何处了。”

“心上之人,自然是要多牵挂一些的。”

北疆夜风里,月冷素素,他眸光潋滟,话音如酒温醇。

她突觉呼吸一滞,心头漫漫泛起尖锐的痛来,让人忍不住弯腰伸手去护。他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急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她格开他的手,下意识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半晌后才平复。

“抱歉,今日有些不适,不能再与许大人闲话了,先行告辞。”

她没说其他,走得也决绝,只留了个背影给他。

许墨立于原地,目光凝在她身上,许久,才转身回帐。

不远处,一直偷偷摸摸看着的镇北将军和副将皆唏嘘,副将叹说有缘人不该如此,却被镇北将军拍了一掌。

“许大人的有缘人是昭平女帅,可这世上,早已无昭平。”

- 柒 -

那夜之后,除非必要,她多数时候都躲着许墨走。

未至开拔前的这些日子里,只有需要与镇北将军等人商议时,才会与许墨偶尔说上几句,其余时候她都待在校场。而许墨于她军中不像是来监军,反倒像是来游赏的。

除了前几日在他们讨论如何能在闪袭狄人部落前将消耗降至最小时,许墨提了几句之外,其他时候更多是默然听着,这与从前她营中喜欢指手画脚的监军大有不同。更何况别人或许不知,她却知他亦熟读兵书,虽未亲历沙场,但并非一无所知。而每每她去校场练兵回来,总是能看见他在营内的身影,有时目光相交,他会冲她遥遥一笑。她偶尔颔首回应,但大多时候还是沉默着扶一扶面具离去。

如此这般疏远客气,确是她想要的结果,只是会有些时候她下意识会看向他的方向,瞧瞧他所做之事。

依着计划,她将率精锐闪袭一营,借时间与兵力之差行调虎离山之事,为大军争取更多的胜算。前出征前照例是全军一顿酒足饭饱,许是因着终于能再临沙场,她便多饮了几杯,中途却因难忍帐中混着酒味的污浊气息而出帐,不想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许墨拦下了。

“许大人怎么也出来了?”她站定在他面前,眼中盛出月色明亮,“是酒菜不好吃吗?”

许墨看出她饮了酒,而此刻大抵是上了头。他笑了笑,“看起来,将军似乎不喜欢营中饭菜,总在担心我吃不好。”

她歪了歪头,“那恐怕是许大人想多了。您是天子特遣来的监军,若是招待不周,改日许大人在天子面前说上几句,恐怕不仅我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将军统帅之衔从此被除,还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听将军此话,似乎是对陛下有所不满?”许墨收敛了笑意。

“许大人说笑了,我可不敢。”

“那便是对我有不满了。”许墨说,“若是因我身为陛下监军而来,惹将军不快不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将军议事时从不表露任何,只在你我二人单独相处时才会如此。我想,我与将军以前应是未曾见过,不知将军为何对我如此呢?”

她微微眯起眼,不再回答他的问题,“许大人拦住我,到底有何事?”

“明日我要去趟都护府,不在营中,将军出发时我也无法相送。”许墨顿了顿,“一点心意,愿将军能平安归来。”说罢,他递了一只东西来。

她低头仔细瞧了,正是他此前佩于腰上的那块断玦。

“许大人这是何意?”她没接,“若我没记错,这玦是许大人故人之物。”

“当年陛下赐与故人时,不过是借先秦妇好将军鸮首来扬威而已,可如今,将军被陛下亲赐鸮首大面,比起故人,似是更与此玦相称。”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只是此玦有损,还望将军不嫌弃。”

“难为许大人舍得。”她说,“只是先前许大人还说,那故人是你心上之人。这东西我着实不敢收,还请许大人收回吧。”

“先前故人每每佩上此玉,皆能平安凯旋。留于我处也不过是睹物思人,倒不如系将军平安。”

半晌,她慢吞吞地伸手,自他掌中拿起那块玉玦,“既如此,那我就暂时收下。不过到底并非我之物,待此战结束,我会把此玦完璧归赵。”

许墨微微一笑,“那便随将军心意。”

她冲他点点头,道了谢就匆匆离去,那块玦被她攥在掌心,还带着被夜风浸透的凉。

于她而言,这是旧物重归,但她却毫无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那年她曾问天子为何又以“鸮”为封,若是被他人将其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猜出一二来该如何。天子只让她不必顾虑,旁的也没有多言。她从来并非揣度天子心意行事之人,便也没有多放在心上。而今时今日面对许墨,她不得不再次重新审视天子之意究竟为何。可惜她所学皆非此些,到底还是揣摩不透。

翌日她率精锐出发时,果然未在营中看到他。她沉默片刻,伸手招来位留营的将士,托他照看好归营后许墨的安全,才放心离开。

大营之外的北境边地多风,一路遮蔽甚少,行马也是多有不便。她与众骑兵顶着烈风快马而驰,星月缓移,于广袤原野上着浅淡亮色。随着马匹颠簸,她的思绪回到上一次于西境同率精锐偷袭敌人粮草大营时的情形,也是那一次,她弄丢了那块已然成玦的环。

不远处点点光亮,一片寂静,正是狄人营地。

她不由自主伸手握了握被她挂于胸前的那只玦,然后深吸口气,狠狠勒马。两队人马随她手势而出,而她自己则眯起眼,隐约看清简易塔楼上有欲响鸣钟之人后,毫不犹豫自箭筒中抽出三支长箭,燃火满弓,射向营地。

三箭如彗星,破空而去,与此同时,营地内尖锐之声响起。

“听令,”她皱眉,沉声开口,“今夜,都给我活着回来。”

响箭于空中炸开时,鸮将军麾下副将与镇北将军各自领军,自两处营地同时夜袭。按照计划,副将负责接应鸮将军,分部与她所率精锐汇合,再以夹击包抄来击溃一营。只是待副将所率分部抵达约定地点附近时,却未见她行踪。

正当副将犹豫是继续寻找主将还是按原先计划行事时,有人自骑兵阵中而出,策马于他面前停下,开口道,“我乃陛下监军,此为天子印信。”那人亮出一样事物,“请副将军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副将皱眉,满脸都写着不满。

“许大人,您怎么跟着我们出来了,将军不是让您在营地好好待着吗……这沙场不比朝堂,刀剑无眼,伤了您我们没法跟朝廷交代……”

许墨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依然冷声道,“这是军令,违者军法处置。”

“……”副将看起来似还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咬牙哼了一声,提了一队人马沿着约定地点前去寻自家将军后,便一夹马腹,奔着响箭之处快马离去。

“走吧。”

“许大人这是何意?”留下的那队人中,有人面色为难,开口询问。

“我与诸位一同,寻你们的主将。”

- 捌 -

自古至今,夜袭从来就绝非易事,便纵是准备充足,大多也以失败告终。多年之前,她曾欲随父帅一同夜袭彼时来犯的西陲大军,却被父帅强行留于营中。那次凶险,便是父帅也未得成功,虽大挫敌方锐气,但自己亦损失惨重。上一次她倒是成功了,敌人大军够吃上半月的粮草被她几把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但自己也险些回不来。

这一次……

她躲在某处繁草深深之地,一边仔细地听着附近的动静,一边艰难又小心地呼吸,忍着因枪箭之伤而生的阵阵眩晕与疼痛,心中却暗自庆幸此行的成功。只是到底,那些视死如归的将士中,还有人折于利刃之下。

稍远处马蹄阵阵,兵刃刀戈相撞时的鸣声传来,她这才松一口气。挣扎着欲要起身,却因身上的伤而难以动弹。若是在昔年,她哪怕是受剑穿腹也尚有余力再战一方,只是不想如今短短几岁之后,便已不如曾经。不知到底是体力,还是心力所致了。

她深吸口气,咬牙忍痛正待翻身而起,却又见不远处隐有一骑夜影向她之处而来,她连忙再次俯身,放轻呼吸,手也悄悄抚上腰间薄刃。蓄力待发。

那一人一马勒于她前十步之外,骑士自马上而下,背向月光,一步步走来。

“你怎在此处?”

昏暗里,她看清来人的身形轮廓,心下一惊,皱眉急道,“不是留了话让你待在营内?你从未涉过沙场之事,又不擅武……是不是他们硬借监军之名要你来的?”

那人怔愣片刻,随后一哂,伸手来拉她,“将军怎知是我?”

她此刻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敛了神色,小心避开身上所伤之处,借他之力站起身来,“行伍之人与旁人有所不同,久居军中,自然能一眼看出区别,许大人。”

“将军聪慧。”许墨一哂,“只是我身为监军,自然该与众将同进退。你可有伤到哪里?”

“无事,不过一些小伤。”她摆摆手,忍不住开口问,“眼下战况如何了?”

“将军且放心,副将军与镇北将军已兵分两路与狄人交战。多亏将军英勇,杀了北疆王帐下的大王子,现下镇北将军处十分顺利,只是……”他犹豫片刻,“恐怕此刻副将军有些难熬。”

“知道了,多谢许大人相告。”她点点头,“眼下两军急战,消息多有不便,若是大营之中得不到我的消息,恐怕动摇军心。还劳烦许大人请将我无事的消息带回大营……嘶……”正说着话,一阵疼痛再度袭上,她倒吸一口气。

许墨蹙眉,下意识伸手去扶住她,“一伤在臂膀,二伤于肩胛,第三处是在腿上,大面之上也有流矢擦痕……你若一定要留在这里,我也不强求你回去,但只一样……”他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支小瓶来,“此物为我师门应急之药,你收下,以备无患。”

那瓶子她熟悉得很,从前每每带伤回师门后,许墨便会从师叔那里拿来此药让她服下。只是后来出师下山,她往返西陲与京中,并不常回山上,于是也少再有此药。

她垂眸点头,伸手接过,“谢过许大人。”

“还有这个……”许墨返身自马上取下一物,交予她手中。

“这是……我……刀?”她下意识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觉不对,连忙收声改口,“这刀……你怎么会有先昭平女帅旧物?”

月色明亮,月光之下,那柄刀刀身修长如禾,深色刀鞘上刻鸮首蛇形隐纹。

许墨微微一笑,“将军虽多数时候使枪,但据我所见,将军怕是自幼习的是刀法。这柄刀曾是昔年故人之爱物,既然现下她已然用不上,不如交由擅使之人,再现刀光。”

确是她所爱之刃。

此刀曾是她师父所用之刀,历经三代,刀柄都换过几次。这刀修长,与寻常刀的样子大有不同,她自幼便眼馋,只是到底是师父之物,她也不好厚着脸皮去要。直到快及笄那年,父帅来信让她回家,准备入伍,而许墨也得家中口信要回京入仕。下山前夜,师父将此刀赠与她,说此刀亦曾在他先辈手中保家卫国,如今便交给她,望她能横刀立马,如笼天下之月,照山河无恙。

她曾用这柄刀在边塞砍下西疆主帅的头颅,也曾以此刀斩叛军头领,如师父所言,确护江山一统。只是到头来,这柄刀于大将军府出事后便收敛锋刃,不再出鞘。

她接过长刀的手有些颤抖,“一向听闻爱刀之人会为利刃取名。不知此刀,可有名字?”

许墨的目光凝在她长满细茧的手上,半晌,轻声开口,“关山月。”

那一刻不知为何,大面之下有潮湿覆面。她慌乱眨眼,随后点头应下,“好名字,多谢许大人。我定好好珍惜,不负此刀与此意。”

许墨没再随她一起,只默默策马于不远处,遥望沙场所在。

火光漫天,浓烟阵阵,杀声于几十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于马上眯起眼,将其间情形尽收眼底。

瑟风冷浸,此夜月将满。

他轻叹一声,又是一年中秋。想她孑然一身,无人能团圆,他多有不忍,便借与都护相谈之名,取来被他妥帖藏好的旧日之刀。有旧物在手,纵使一心孤寒,也能稍添一份暖意,聊以慰藉。

朝堂民间有言,世上如许家公子般聪慧灵秀之人,恐普天之下再难寻其二。他不仅聪慧,更是细心,此刻已然确认那覆面上阵的鸮将军其实就是昔年他的同门师妹,那位应被流放至南疆的昭平女帅。而在他认定之后,思绪翻飞间,也知晓了天子此间为何故,不由得心生阵阵寒意。

今日回营的一路上他将昔年大将军之所为都重新细推一番,忽然便懂了西陲战事十数年绵绵不绝之因,亦懂了大将军曾将世子与她皆立于西陲的苦心。只是世子与她尚还稚嫩,不懂其间制衡之理,致使大将军还朝后,满府上下落得如此下场。

她后来大抵是懂了,只是即便懂了,照她的心性,怕是也不会如她父亲一般作为。

此战,恐怕亦是他二人此生最后一面。

不知不觉间,他握着缰绳的手也开始微抖。

他一向敏思,此刻却百思不得解,只因想留她于世间,不再陨于危难猜忌之下。

寒沙逐风起,春花犯雪开。

夜长无与晤,衣单谁为裁。

- 玖 -

夜袭初捷,大营北移数十里,休整一日后,便再度向北出发。

她高坐于战马之上,腰间所佩为长刀关山月,因夜袭而有些破损的大面也已然换新,身上所伤之处也已然处理好。自北而来的风将她的披风吹起,边摆如夜海细浪。

“出发!”

年轻的蒙面将军嗓音微哑,纵然身形瘦削,但一身气势却足,不由得教人心生畏意。

另一边,镇北将军之处亦传来捷报,多亏那夜闪袭之时她于乱军之中杀了大王子,令镇北将军所袭的西帐主兵力东援,才使以少胜多,而西帐主兵力也在其后被三路围剿,只得向北而退。

也是首次,北疆群帐不得不于此间时节,退居关口之外上百余里。

“看来,边城百姓今年中秋能过得团圆顺和了。”行军路上,许墨策马于她身侧,开口叹道。

“不够,此战若是大捷,北境边城起码数年无人来犯。届时天子军屯之法若是得见成效,便也无需再愁狄人骚扰,可保十年无忧。”她微微一笑,“十年月圆夜,许大人,你看如何?”

许墨也笑了,“若真是如此,我代边城百姓多谢你。”

“客气。”难得有闲心,她也应了句玩笑话。只是身边纵马的副将冷哼一声,她扭过头去问,“你又闹什么脾气?”

副将瞪了许墨一眼,还没开口,话就又被许墨截去,“他大抵是在气夜袭那日,我没有听他的回营去,反而还拿出了天子印信,命全军按计划行军,莫要寻你。”

她愣了愣,随后笑开,“副将军,从军这些年,你怎的还这么小心眼啊?许大人那日做得对,眼见胜利在前,没有不上的道理。至于我如何……咳咳……”她笑得开怀,呛了好几口尘沙,咳得出了眼泪,“咳……没有主帅就不打仗啦?何况你家主帅我福大命大,轻易死不了!”

“此话……”

“可先前……”

二人倒是同时开了口,却不料一阵尖锐的唳声自上而下传来,盖了他二人声音。她下意识仰头,只见头顶一只硕大鸟影遮日而过,“是雄库鲁,”她蹙眉,“啧,狄人鹰军大抵是不远了。传令官,摆阵!”一边吩咐传令官,一边从马上箭筒中抽出一支三叉箭,满弓瞄向那只海东青,随即毫不犹豫松手射出——

意料之中,那只海东青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她眯起眼,又挑出第二支稍轻稍短些的木羽箭,两支齐发,但还是被海东青侧身减速躲过。她笑了一声,“好个雄库鲁,不愧是草原王鹰,确实不凡。久闻草原鹰军以雄库鲁为名,亦是如此。”

许墨沉吟片刻,“西帐兵力北上,与鹰军汇二合一,加起来虽比我二军总数多上一些,但夜袭之京恐尚还留存。不过……”他蹙眉,“眼下大王子已薨,草原王军不免愤怒,此战……更要当心。”

“许大人,为保无虞,还请你回营等候吧。”她扶了扶面上鸮首,没再看他,“原想鹰军或于更深西处,不料来得如此之快。”

“将军不必担心我,我既自请来做随军监军,便自然有我自保的方式。”许墨说,“还请将军放心。”

她转头看他片刻。

自小他们便在一处,他的身手如何、他能如何自保她再清楚不过。她虽信他定能自千军万马之中保得自己平安,但到底他从未亲历沙场百变,她放心不下,生怕万一,“不行,许大人还是回去吧,来人……”

“鸮将军。不必忧虑太多,我身为监军,这也本就是我的职责。”许墨静静开口,许是察觉她的担忧,半晌后又补了一句,“莫要担心。”

他声音轻而柔,一时让她有些恍惚,直到金鼓擂声阵阵突至,她才回过神来。无法,她只得点头允了,又着人寻了几个兵卒顾好他的安危,才勉强放下心来。许墨轻拉缰绳,所骑战马顺着他的动作缓缓离开她身边。她看着他,迟迟才说了句“你多保重”。

“嗯。”许墨颔首,将腰间佩剑提出,眼神示意她安心。

她扭过头去,从腰间抽出长刀,纵马领众将而去。一时间,大鼓声声,画角高亢,兵刃刀戈与马蹄踏响交织在一起,于碧天草原之上,扬轻尘而起。将领所在之处的鸮首旗迎风而展,号旗五方旗皆出。

许墨望向早已被诸军士遮住的前方,抿唇,眉心微蹙。

“唯愿你平安。”

那是一场于后世百年都为人道也的大战。

传闻中,鸮将军与镇北将军率不足十万大军,效汉河南之战之法,将狄人骑阵自西北引至东南之处,借东南进而西北击,断补给,断三营之连,分而击其二,后包抄继合一,歼狄万余人。而此战后的数年之内,北疆边城再无人来犯,而鸮将军麾下半数将士皆在边城行天子军屯之制,无需百姓米粮,便在领土之边戍守数年。

十年新岁,十年中秋夜团圆。

也是此战之后,镇北将军擢升镇北侯,全体将士皆升两级,监军许墨亦得升集贤殿副知院事兼参知政事,位极副相。而那位传说中覆面上阵的鸮将军自然也得了封赏。

天子亲自下诏,封鸮将军为鸮忠襄侯,改北疆咽喉大关为“鸮月关”,以此为彰。

封狼居胥,一将功成。

只是以军民血肉,将帅白骨,砌金城汤池,得不攻之地。

大战结束三月后,许墨抵达帝京复命。那日,他端持一物,步步行至大殿之上。于金阶殿前,他双手呈托,缓缓跪下,向天子行礼。

“许卿此行多劳苦,大捷之中,亦有你的功劳。快快免礼。”天子端坐殿中,珠帘垂面,声回殿中,“只是不知,爱卿手中所持为何物?”

许墨垂眸而起,“回陛下,是臣于沙场之上,所敛兵卒遗物。”

“既是遗物,许卿又何故带于朝堂,不随那名将士入土为安?”

“臣觉得,此物有必要呈于陛下一观。”他平静开口。

天子见状,微微侧目,一旁随侍的内监便上前几步,自许墨手中接过那被白布覆盖的文盘,呈至天子面前。白布揭开,许墨的余光里,天子身形微微一颤,面前珠帘隐约作响。

“此乃何物?”天子漠然转头,问他。

“回禀陛下,此乃鸮将军所覆之大面,鸮首于其上,着雪青之色。”许墨面不改色,语气依旧平静,“是臣在此战之后,于沙场上随士卒一同收敛遗物时,捡到的。”

天子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微冷,“许卿这是何意?收拾战场之事自有老兵来做,爱卿纵是身为监军,也不必亲自做这些。”

许墨抬眼,直视君王,“陛下知臣究竟何意。”

天子冷哼一声,“许卿,谁给你的胆子来质问朕?”

“昔年戍守西陲的昭平女帅因大将军之事落得流放南疆之命,如今覆面为鸮,为陛下重守北疆重地。”许墨开口,“臣知陛下究竟何故至此。只是臣想问陛下,他日,这满殿文武,天下臣子,是否亦会有人再步鸮将军之后尘?”

“不愧是朕之爱卿。”天子突然笑了,“只是爱卿,你以为朕不知你与鸮将军的关系么?你二人自幼师出同门,虽从不声张,但不代表朕也如旁人一般糊涂。今日你为心上人向朕鸣不平,情有可原。”

天子慢慢踱步到他面前,珠帘噼啪作响,“不过朕要告诉爱卿,这条路,是你那心上人自己选的。这满朝文武,天下士子之路,亦是他们自己选的。”

- 拾 -

彼时,夜袭之后,出征前夜。

她拖着一身伤痛被与同样浴血的副将被麾下千夫长带回大营,于鸮将军帐内等候多时的许墨连忙上前来接。千夫长只丢下一句“医官稍后便到”就又带着副将匆匆离去,他在原地抱着她,双手突然有些颤抖。

她身上盔甲已被尽然除去,只剩被血浸透半边身子的单衣露在外面,而她脸上所覆之鸮首大面也有破损,露出染上血色的一截尖瘦下巴。他少见如此之景,虽从前在她尚是昭平女帅之时,与朝堂听过她身负重伤的战报,但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心头震颤,竟于心底多了几分慌乱。

“许大人,你再愣一会儿,我怕我会死你手上……”她叹道,“也不嫌沉……”

许墨轻轻将她置于榻上,却又听她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了?哪里痛?”

“不是……”她咬牙,“许大人,搭把手,把我翻一下,方才背上让箭擦了一下。”

“好,抱歉,是我未曾注意。”他又小心地将她侧过身来,见她似乎精神还好,眼中虽满是疲惫,但尚有光芒,倒稍能安下心来,“到底伤在了何处?怎么这么多血?”

她不知是失血多了脑子糊涂,还是一时得胜心情大好,竟还有精神同他玩笑,“许大人久居朝堂京中,没见过此般景象吧?便是从前,区区小伤也都能吓着你……”

听她这般玩笑,许墨算是找回了些许心神,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从前哪里是被伤吓着,不过是担心而已。只是今日这般确是头一次见,看起来……让人不忍。”

她盯着他,眼中极亮,“从军久了,见多了自然便习惯了。”

许墨似是不经意地问,“从前那次,你也是受了如今日这般的伤么?”

她眨眨眼,“哪次?”

“上一次。”他故意含糊其辞,只为她此刻迷糊之际,能给他一个答案。

“上一次……”她想得有些费力,半晌才想过来,“哦,那应该是在西陲边关夜袭那次……同那次相比,这次可轻多了,你看,我可是还有力气同你说话……那次啊,那次我一觉睡了七日才醒呢……”

许墨听着,面上平静,呼吸却乱了一乱。他忍不住想要轻声唤她的名字,却发觉自己竟然一时难以出声,似有什么哽在喉间。他伸出手来,手指微颤,去碰她覆于脸上还未摘下的大面。

“……哎,不行……这个不行……”她下意识想往后躲,却不料牵及伤处,疼得她眼前一黑,“我答应了天子……此生都不摘的……”

“可眼下你受了伤,似乎脸上也有些血痕,还是要摘下来让医官查看的。”他如此说,也未收回手。

“哦……”她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拦他。大面于脸上扣得极紧,他缓缓取下,却在看清她面容时,发现那面具之下早已一片泪光。

他终于能叫出她的名字,除开加于其上的封号官职,只唤她的名,然后称她一声,

“师妹。”

她轻轻点头,满是压痕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别来无恙……师兄。”

许墨借口今夜伤病诸多,自己懂些疗伤之术,便截了医官之物,亲自替她包扎。她歪在床榻之上,瞅着许墨亲手一层层掀开她简单绑上的布条,瞧他于烛灯之下渐白的脸色,忍不住开口,“师兄,经年不见,你这疗伤的手艺可比从前逊色不少……”

许墨抬眼,看她紧蹙的眉心,手上动作又轻了几分,“从前,你也不会伤成这样让我来医。”

“倒也是……不过刀剑无眼,伤成什么样子,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她扭过头,看他映于帐上的身形灯影,“不过,我倒是想问师兄,是如何认出我的?又为何自请来做这什么劳什子监军?”

他沉默半晌,“送去南疆的人来报过,说兵役押送的不是你,而北地却凭空多了一位似是天子心腹的鸮将军。若是分开来看,自然瞧不出什么,只是放在一起,便让人不得不疑心。至于监军一职……我到底要来看看,到底这位鸮将军是为何人。”

她点点头,“原是如此……只是恐怕天子也想不到,你还存了这份心思。”

许墨苦笑一声,“只怕陛下在我自请前来的那一刻,便就知道了我的心思。”

“也是,今朝天子心思深,难测得很。”她叹了口气。

“你呢?你又因何故来到这里?”许墨将她臂上之上包扎好,又开始处理她腰腹之上的剑伤。

“那日刚出京郊三郡,向南渡河前,天子于河上拦住了我,念了道旨,问我接还是不接。”她因疼痛而绷直身体,咬牙道,“你也知道,我最大所求不过就是天下太平,山河无恙,我不能不接。”

他微微颔首,却欲言又止,“原是如此。”

“所以,不怪天子,确是我自己选了如此这般。”她瞧出了他有没说的话,反而一笑,“明日似乎便就是十五了,若一切顺利,入夜前便能结束大战,大抵还能一同过个中秋团圆。师兄,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问你,十五与十六月圆之别?”

“自然记得。”他的手又开始有些颤抖。

“明日,明日月夜你我一同瞧瞧,究竟是十五望月,还是十六圆满吧?”

“好。”

那时,他如此应道。

中秋之期,上有星夜月皎皎,下见兵戈与血光。

千军阵中,她携昔年爱刀关山月一同厮杀,大面之上早已落了许多飞溅血痕。经由鲜血洗濯的关山月刀刃于月色之下泛出森然光芒,她翻腕一晃,遥见远处缓坡之上,一人一骑,守于彼方。

眼见大军渐占上风,所对之敌士气渐疲,她终于放下心来。远处那人也于这战事将歇之时纵马而来,她不敢疏忽,生怕或有突至流矢长枪会拦他伤他。所幸,直至鸣金收兵之时许墨都未曾受伤,她也没有伤得很重。

此战大捷,大军速度奇快,打了狄人一个措手不及,就连伤亡都少了许多。

收兵之后,她借口有事与监军相商,便与许墨两人骑了马就跑。

草原星夜,月光更胜京中,她却叹了一声不如昔年西陲月色。许墨微微一笑,拉她下马,席地而坐。她坐了一会儿,觉得浑身疲惫,于是反过来拉他躺下。

“师兄,你觉得这月色比京中如何?”她问,“算来,我也有数年未曾看过京中的月亮了。”

“此地比京中好看许多,只是我觉得更胜一筹的,该是师门的月亮。”许墨轻声开口。

“说起来,我好久未回师门见过师父了……听闻你还常去,师父和师叔都还好么?”

“都很好,下山之后那些年,师伯脾气又爆了些,不过自从前些年听闻你……大将军府出事,他便下山云游去了,至今未归。”

“劳你照顾了……此生我无法孝敬父帅与母亲,也不能报答师父师叔之恩,是我不好。”她似是自语一般,“若来日有幸能再见我师父一面,烦请你转告他,我有负他所期了……”

许墨半晌才应下,“好。”

“天子情缘寡薄,相府百年支撑不易,从今后,也望你善自珍重,到底能比大将军府好上一些。”

“好。”

“其实师兄,自小我就喜欢你了。只是今生无缘,若有来生,我也想同你一起……”

说这句话时,她眼中含泪,正欲扭过头去不想让他瞧见时,却听许墨片刻后说了一声,“……我也如此。”

她侧过头,只见他正看向她,月色于他眼瞳之中,明如湖中一掬。

“你莫要因我此般境地,就胡乱哄我开心……”她忍着泪意如此道,“我不要这样的话。”

“并非哄你,无论是我的师妹,还是昔年女帅,又或是今时鸮首将军……皆是我心上之人,亦是我唯一无二之故人。”他的声音极轻,似要散在夜风月色之中。

“……知道了,”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泪,“许墨,我现在身上有些痛,你能不能……”

还未待她说完,他就伸手将她抱于怀中,“怎就能如此急,这世上绝非一条路可走……”

“可于我而言,唯剩这一条路了。”她靠在他怀里,仰头看向天上悬月,“你比我聪慧,自然明白的……许墨,你看今夜,当真是圆月……真好,终是十五,月圆了……”

夜幕之上,星子颗颗汇成银河。

而他怀里,她唇畔血珠点点成线。

“月圆了,好想回师门山中,再于你屋顶之上,对月小酌……”

- 尾声 -

天子亲封鸮将军为鸮侯,谥号“忠襄”。

装有鸮忠襄侯衣冠的棺椁抵至帝京那日,朝堂之上,百年相府许家之后、集贤殿副知院事许墨于早朝前递上折子,自请离京,接任于鸮月关一战中暴毙的北疆都护一职。

天子盛怒之后将折子打回相府,老许相阅后,与自己儿子讨论了半日,最终于午后入宫,请陛下成全其子心意。天子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可知,你那儿子自请是为何?”

老许相行礼,“老臣知道,是为鸮忠襄侯。”

天子面色极差,“那你可知,这是何人?”

老许相沉默半晌,“是先大将军之后,昭平女帅。”

“想不到朕一朝仁慈,留了大将军与其家眷之名号,倒让你们一个个存了心思。”天子怒极反笑,“也好,既你儿子自己放着大好前途不要,朕便遂了他的心愿。着翰林院即刻拟旨,许墨,明日便离京赴任去吧。”

许墨出京那日,先回了趟师门所在的山上。自她于北疆去后,他依她遗愿,将她那柄关山月带回师门。只是她师父已然云游四方不见其踪,他师父又念及他将任都护职,此后于边城危险,合该有把利刃护身,于是又自作主张将关山月交予他带回北疆。

路途遥远,大约她是知道他难凭一己之力将她自边地带回,所以便只要他将自己葬于大营附近,她说要看着这里平安数年。于是,那棺椁之中只有她的衣冠和大面。

许墨后来亲手做了一只大面。

边城百姓没有忘记鸮忠襄侯曾于此地为边城太平浴血奋战,每每中秋,于边城集市之上,便有许多贩售鸮首面具的小摊。一年中秋,他无政务在身,便戴上了那只面具,前往城中热闹之地。只是月圆中秋,家家皆于府中团圆,便纵是热闹,也不比寻常三分。

许墨骑着马,沿着路往昔年她的大营之处而去。这条路他曾走过,那时他往来匆匆,一人一骑,返程时也不过多了一柄关山月。而今时,他身边亦有关山月刀,只是到底此路尽头之处,再无那巾帼戎装、横刀立马于阵前之人,亦无星夜屋顶之上,对月畅饮之欢。

不过一刻花晨月夕。

不过一生沤珠槿艳。

他将亲手抄的那首边城百姓为她所吟的诗篇系于一只祈天灯上,借北境之风,将其送上月夜深空。

“如你所愿,北境太平,百姓安乐。今日,阖家团圆。”

那灯于风中颤晃,轻飏而上。

灯中烛火一跳,霎时,灯身灼燃,与一旁圆月相映。

关山金鼓响,青娥隐戎装。

戍马边州去,长刀慑四方。

胡笳空余夜,疏月凝玉霜。

无需焚烽人,绵延岁无恙。

明月皎皎,圆如明镜。

辉越关山,终照山河无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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